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钻石王牌同人)[御泽]亲爱的狐狸先生》作者:淩翾lx 文案 钻A御泽同人,中篇完结。 高中毕业进入职棒八年后,赴美挑战大联盟的泽村,得以和师父组成搭档。然而在那里,他听说了几乎销声匿迹的御幸一也的消息。 害怕被驯服的狐狸的故事。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泽村荣纯,御幸一也 ┃ 配角:克里斯,若菜 ┃ 其它:钻石王牌 第1章 在日本的时候,他还偶尔去买几本少女漫画看,一个人窝在小小的沙发上莫名其妙地吸鼻涕,灯光垂在黑白纸页上,格子里的世界便泛出色彩,人们开始说话走动。故事的最后,男孩子还是没有跟姑娘联系上,便只身一人到东京去了。东京那么大。人流和车流汇成一片荒漠,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几乎被流沙吞噬掉。可是他知道他一定能找到她。 ** 上次投捕是十年前的事了,不,九年前吧?克里斯没有责怪他数学太差,或者记不清日子,但还是低头笑了,又纵容又怀念的那种笑。趁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前辈就很有风度地照顾着烤架上的五花肉,金黄发亮滋滋地冒着油,发出漂亮诱人的响声。见恰到好处,便把几块都夹到泽村碗里。 泽村来MLB第二天体重就比在日本降了一斤半,这点让他的捕手忍无可忍。 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跟恩师再度组成投捕而激动得睡不着觉。很有泽村风格的回答。克里斯也觉得不好指摘什么。在不远的将来还会组成投捕,没想到一语成谶。烤肉店里大多是亚洲人的脸孔。弥漫着肉香味,柔软的东方语调的模糊说话声。泽村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音调又高,大眼睛亮闪闪的。他只随意提问就好,金丸还好吗,降谷呢,结城他们呢,小凑呢,兄弟都说吧要是你知道的话。丹波呢。仓持也还在联系吗。那位学弟我不认识呢,有听说过。不可思议,时光仿佛绕道从这个大男孩身旁经过。他替他带来了整个青道,整块整块的记忆。 “那,御幸呢?” 话匣子突然关上的时候,仿佛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泽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答不上来。有些语句和影像的片段从脑海里跑过,像玻璃窗外马路上的车流,闪了闪便消融在黑夜中。 啊,那家伙。好多年没见面了。 为什么? 聚会貌似一次都没来过,听说我缺席的时候也没见他。 为什么? 连仓持学长都说找不着他。 为什么? 一个人要消失还挺容易,换了住址和电话,也不用社交网络。久而久之也就从记忆里消失掉了。虽然不觉得他是故意的吧。也许只是懒而已。 为什么? 性格太恶劣了那家伙。气人。突然决定不继续打棒球这点最生气。 为什么? 虽然说吧离开了棒球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小春,还有金丸。但是啊。就连光舟那个扑克脸也会偶尔发条意义不明的短信过来吧。越说越生气了。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啊,好像很多年没见面了。” 想了半天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却还是第一句。 吃吧吃吧,碗里都快凉了。再烤几块。铁板上方蹿起白蒙蒙的热气,笼在坐在对面的克里斯和他之间。 “我倒是见过他一次,年初和太太在巴黎旅行的时候。” 听吗?那再点一瓶梅子酒怎么样。冰的伤胃所以要稍微温过的吧。那是在我们的第一站巴黎的第二天,我们在奥赛美术馆门口偶尔碰见的。那天刚好是美术馆开放日,人很多,他先见到我,主动上来打招呼。一下就认出来了,跟你一样。别激动,我的意思是,你们长相和气场都没什么变化。御幸还是那副眼镜,头发剪短了一点,还是那脸型,那让人难以亲近的笑容,穿着非常精干的西装。之前是有听说他不再打棒球了,好奇心难耐,问了很多事情。他说在做金融方面的工作,刚好在瑞士出差,绕道来巴黎逛逛。我们三个人在奥赛耗掉大半个下午。印象很深的是他说最喜欢的是安静而晦暗的米勒,有些意外,总觉得他会欣赏更前卫的作品,毕竟御幸在金融界看上去也这么耀眼。这么说的时候他笑得有些腼腆。之后太太先回去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当晚要赶回苏黎世,走得匆忙。庆幸的是御幸还没远离棒球,只可惜没能聊更多。说起来,我们几乎一半时间都在聊关于你的事情。 “临走前我们交换了名片。我还带着。” 真奇怪。自从那次之后,那个夏天以无果而告终,八年来都不曾想过的那个人,随着前辈安静的说话声,一点一点地,像地平线尽头的云朵,乘风越过天幕,给阳光明媚的土地带来一场漫长的暴雨,泛滥吞没了整个世界。唯一的方舟正被他攥在手心里。 第2章 清晨睁开眼睛,梦境模糊的边缘回荡着燕鸥的鸣声,泽村荣纯会有一阵子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是长野的小卧室呢,或者青心寮的上铺还传来学长的鼾声,又或者是横滨也有海鸥在对面楼顶叫个不停。最后最后他在反应过来这是太平洋另一边的大陆中央。当然不是梦中渡过来的。 这年日本投手泽村荣纯二十六岁,通过入札制度进了全美棒球联盟,奇迹般地。 棒球之神待他不薄,只是不断挑剔,逼他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至于降谷,这位显然是神的宠儿,虽然努力和蛮劲也都不输他。但最有个性的还是小春吧,大学一毕业就神气地把棒球之神抛弃了。高中毕业之前降谷就以不错的顺位被职棒某个队伍挑走了,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而他竟然也能稀里胡涂地蹭进去,这点连泽村本人都有点吃惊。 有什么好犹豫的笨蛋! 进东大比职棒要难多了,真的。 小凑快救救笨蛋啊。 降谷都决定进职棒了,你不跟他比嘛? 再说你上大学也只会狂挂科吧。 小春倒是没说什么。仓持前辈传来的简讯也没说什么。若菜也让他自己决定。下课后照常来到练习场准备上边跑边想,却突然接到了电话。练习场的一端夕阳在沉落,另一端星星拉着深蓝的夜色慢慢升起来,淡淡地覆上橘红的天幕。像涨潮的湖泊,浇灭了燃烧的云朵,化作苍白的萤火。 师父特意从美国传话过来,他毫不夸张地感动得涕泗横流。谈到整个天幕都变成深蓝色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最后师父说,是御幸告诉我的。他很高兴呢。 谁管他呢。 窗台边上放着那张揉皱了的名片。糟了还得物归原主。 不,反正是个打不通的电话。还给师父也没意思。 一早上都觉得眼皮重得像灌了水银,发肿。 而昨天晚上睡得很糟。稀里胡涂地拨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想要拨那个名字下写的那串号码。御幸一也,金融分析师,公司名,电话,传真。印在素色的卡纸上的黑字,嵌进眼睛里。明明那么久没联系了,那么多年没想过联系他。但,为什么没想过要找御幸呢。然后为什么,现在突然那么想找到他。 拨通就挂掉好了,问题是连拨都拨不通。电话另一端的女声讲英文,重复了三遍他才听懂,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检查您播的号码是否正确。 检查过了,一个字都没错。 可能是换了号码。手机掉到了水里,或者被偷了。 也可能是换了工作,又被猎头公司挖走了。 也可能……不,没可能。 “我有点后悔把名片给你了。不,我该当场催你马上打电话。” 今天克里斯一见他就这么说,接过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名片。牛棚不是谈话的地方,这周还有比赛,也有让泽村上场中继的安排。师父让他先热身,由黄毛教练看着他。总到了吃午饭的钟点,他找到克里斯。怎么了?克里斯的回话声和在训练场上的指令截然不同,日语和英语也全然相异,低沉而又温和。 “昨天师父提到御幸。是挺久没联系的,但又记起来一些事情。” 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说吧,泽村。我想知道。都告诉我吧。” 十八个的小时之前师父提到了御幸的名字。脑海一片空白。直到拨了那个打不通的号,空白中又有只言词组逐渐浮现出来。头脑中剎那的反应,防御机制也好什么也好,并不代表这些年头的记忆也是空荡荡的一片。同窗会的时候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从大家那儿听到一点点,慢慢拼凑起来。御幸毕业后没有进职棒而是进了大学,但是三年后就彻底离开了棒球。原因只听说是卷入了场上的暴力事件,他人倒没事。并不是因为受伤。大家都觉得无法想象,谁都没见过御幸生气的模样,但是泽村知道,比他们稍微多一点点。第一次把御幸惹毛了以后被那个人狠狠摔到墙上,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第二次球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和力度砸过来,手掌隔着手套也发疼。像烧着了似的。只是依然无法想象,让御幸失去冷静的会是什么事。若非如此,冷静之下的那个人一定能掌握全场的局面。想接着问下去,却不知道是谁把话题转走了。末了只听有人感叹,大学联盟容不下的天才,最后离开了棒球界。令人惋惜。 御幸一也不在但棒球还得继续。 第3章 五月那场比赛后,克里斯邀请大家周末去他家。 “儿子两岁生日。而且刚好跟泽村是同天。” 老外们拍着泽村的背笑得特夸张,而泽村此时几乎(莫名其妙的)感激涕零。一群人就这么闹哄哄地周末又聚在一起。第一次去师父家。郊外独栋的房子,花园打理得很精致,郁金香和虞美人在栅栏里争相盛放。师母也是亚裔混血儿,一头乌黑的长发。小儿子像爸爸深可可色的卷发,已经会说简单的句子,英语和日语都顺溜。最喜欢的礼物是泽村送他的儿童棒球手套。大块头的老外们围着他,漂亮的小王子、小天使,赞不绝口,简直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 老爸又跑到日本去了,说还是割舍不下那地方。 这么一听泽村松了口气。不然那位逗比大叔见了他简直要心脏病发作。花园里的烤肉架边上都是人,泽村夹着自己的食物想溜到周围转转,结果被小寿星逮住了。手里捏着本故事书,抱着他的小腿不放。 念个故事?我?泽村指着自己。 这孩子爱听日语的,麻烦了。师母上前补充道。温婉的声音与微笑。 没有没有,我特别喜欢小孩!他找了块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坪坐下,把小家伙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摊开书。我已经听到这了,接下去。他惊异于这个两岁小孩的语言能力。真不愧是克里斯前辈家的孩子,话说自己两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他清了清嗓子: “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建议道,“我很苦恼……”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我还没被驯服呢。” “啊!真对不起。”小王子说。 思索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什么叫‘驯服’呀?” “你不是这里的人。”狐狸说,“你来寻找什么?” “我来找人。”小王子说,“什么叫‘驯服’呢?” “人,”狐狸说,“他们有枪,他们还打猎,这真碍事!他们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他们也养鸡,你是来寻找鸡的吗?” “不,”小王子说,“我是来找朋友的。什么叫‘驯服’呢?” “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花园另一头飘来烤肉的香味。和煦的微风夹杂着欢笑声,快过来,你们两个,要唱生日歌啦。小家伙蹭地从他腿上蹦起来,歪歪扭扭地朝那边小跑过去。泽村也合上故事书,站起身。 《小王子》。那天他甚至没有记住书名。可他再也忘不掉狐狸的故事。 老外们举着泡泡酒跟他干杯。他们英文语速奇快,但已经不太费劲就能听懂不少。他们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在这之前泽村还没见过比自己更吵闹的人。他们比划着前几场比赛泽村投的球,真棒,那个速度,那漂亮的弧度,刚来的时候看着这个日本小个子投手,完全没想到—— 都是克里斯前辈的功劳!泽村回得底气十足。 但是这之前呢?为什么他会来大联盟? 并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偏偏他跟克里斯都不太清楚。大概去年这个时候,监督突然问他对入札制度有没有兴趣。泽村从前从来没想过,再来他在队里,虽然从未被下放二军,但也只能算是很不错的中继和救援投手。经验有限。球速也不能算作优势。 既然监督说了球团这边没问题,前辈们也怂恿道说是挑战自己的好机会,就稀里胡涂地通过了竞标,和对方谈判成功,签了三年协议。签下来之前才跟克里斯联系上,刚好是他所在的球队。 难道这回是师父牵线?我不肖泽村简直…… 电话另一头的克里斯,却似乎犹豫了很久。彷佛这是个多么艰难的问题。 不是我。我也很想知道是谁牵的线呢。 天色晚了下来,外墙上的小彩灯亮起来。老外们又拉着他去喝酒。泽村实在是有点累了,第二天要早起再加上酒量差没底气,找了小寿星为借口,说还有个没读完的故事。 “得了吧,小家伙都已经睡觉了。”搬着烧烤架和椅子进屋时,克里斯才笑着戳穿他。 他感叹屋里的整洁精致,完全不像是有个两岁小孩的家庭。脚步也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有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得到师父的允许,他满心好奇地凑上去看。小家伙的成长轨迹。师父和师母的结婚照,幸福得令人艳羡。 “泽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师母给他们端来伯爵红茶。醒酒。 “这家伙身边好女孩太多了,挑花眼了吧。” “连师父也这么说!” 还有克里斯小时候的照片。微微褪色的彩照。和阿尼马尔老爹一起练习挥棒。小学毕业时候的照片。青道高中的毕业式合影里还有他,当时正在和御幸争夺克里斯前辈上衣的第二颗扣子。说起这件事师父师母都笑成一片。扣子的话,最后似乎被丹波学长抢走了。 你再看看这张。克里斯忽然说,他指着一张中学比赛现场的照片。老爸随意拍的,最近整理书房的杂物才从他的抽屉底下翻出来。 师父中学时代!太可爱了而且又帅气简直英姿飒爽玉树临风…… 你再仔细看看。 泽村定睛,不知道该寻找什么。然后泛着旧色调的记忆,忽然泛着宝石般的色彩。 一张熟悉的脸。 歪戴着的帽子。占了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趾高气昂的微笑。明明个子那么矮。 泽村愣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第一次见,没想到少棒时代的御幸这么蠢。还有不少糗事呢,虽然我们也不算太熟吧。他们在沙发旁坐下,师母后来又泡了一壶红茶。窗外的夜色也由深蓝变成更加醇厚的颜色,调和着他们的说话声。抱歉,泽村。后来克里斯说。一个人在美国呆了这么长时间,见到你就不知怎的老想找机会叙旧。不知怎的,叙起旧来谈得最多的还是御幸。你记得吧,上次说起我在巴黎偶尔遇见御幸的事,队友之中我们谈得最多的也是你。御幸还说,是泽村的出现让他和我有了更多更多的交集,有了永远说不完的话题。现在我也有点这种体会了。 “可我不明白。”泽村答道。 大概因为自己老被说是笨蛋吧。的确是个笨蛋吧。所以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说消失就消失。这么久没再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的御幸。为什么现在,说回来就又回来了呢。任那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占据着他记忆的空隙,像永远触摸不到一样。像高中时候的御幸一样。 他对克里斯说。 有时候觉得御幸就是只狸猫,或者一只狐狸。住在人类的世界里,戴着人类的面具,学习怎么当个人类,可是并没有真正融入大家的意思。御幸出现每个人的身边,青道的救世主,然后是队长,再后来也不断出现在大家的话题里,可是仿佛谁都不知道摘掉捕手面具后御幸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之前光顾着自己的事情,看着御幸从我的世界经过,任由他改变了我的世界,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渐渐离开我的世界。然而现在和师父谈话的时候,我总在想,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接近御幸的世界呢。真奇怪,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 不再是捕手的御幸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 因为是笨蛋吧,一向不擅长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下就放任这么多年过去了。 第4章 来到美国后像这样和师父拉家常的机会极少。刚来没多久的时候带人生地不熟的他去吃烤肉算一次,这回小儿子过生日算第二次。提出入札时间比较晚,签约谈判倒是很顺利,监督和队友念叨的被下放到小联盟的担心也没有发生。二月下旬刚过来没多久就赶上春训,牛棚里有日语说的比他英文顺溜一些的投手教练严格把关,和师父为数不多的接触也都是在谈赛场经验和投球技术,大不了再追问一句,怎么样,大联盟?每逢这么问过后看到泽村眼睛开始发亮就稍微放心了。 真是奇妙的缘分。在日职埋头努力时虽说也憧憬过大联盟,但没想过机会突然以这种方式到来,还能和师父组成搭档。也许也算是我棒球人生的第二个转机吧? 第一个是高中毕业? 克里斯的声音仿佛像隔壁孩子窸窣沉睡的呼吸那么轻。 第一次。 泽村停顿了一会儿。一小会儿的间隔。 第一次是上了青道吧。小礼,高岛副部长看了我的比赛,特意上门来邀请。原来怎么都不想去,觉得留在长野和伙伴们一起打棒球就好。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就上东京到青道看了一会儿,然后遇到了御幸。哪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人呀,当时真的只是这么想而已…… 放下杯子时里面红褐色的茶水晃动一下又归于平静。杯里落满柔黄色的灯光,让人想起此刻密歇根湖面上洒满万顷月光;而记忆中那些涟漪很快又沉到湖底的泥淖里。 我居然是第一次听说,下次再详细讲讲这个故事吧。等你稍微整理整理。 已经这么晚了。只有客厅他们头上这盏灯还亮着,再过半个小时就没有公交车了吧。你看,即便对于泽村,我也尚有那么多不了解的事情。但是我们的时间多的是。 不过,要是时间仓促,一定要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离开师父家之际克里斯拍着他的肩膀说,一起打进世界大赛吧。不过呢,他又补充道,还得等到八月份还留在四十人名单才能算,现在的泽村要继续努力才行啊。还能进二十五人名单当然最好不过了。泽村站在门口的廊灯下听着听着,只觉得有什么要从喉咙里涌上来堵着鼻子似的,又随着吸气胀得两眼泪汪汪。一起升上一军吧。十年前对克里斯说这句话的人可是他呀。 也许是师父的鼓励的缘故,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去附近的公园晨跑。浸润在尚未褪去冰凉夜色的清晨空气中的左肩依然暖暖的,顺着血液淌遍了全身,令他心绪激昂,像高中时代那样久违地挥舞手臂大吼几声,惹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天色渐明的时候有淡红色的雾气从林子里升腾起来,潮湿微暖的初夏脚步从南方缓缓而至。 这将是个燥热而漫长的夏天。 泽村短暂地忘记了那空白的八年,那张印着打不通的电话的名片,名字陌生的公司,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的那个名字。他还有许多许多不得去考虑的事,他也已不是高中那个连规则都记不牢的黄毛小子。出赛率,自责分率,三振保送比,救援成功率,二十五人名单,世界大赛。有的时候也会想到,正值八月,大洋彼岸正激昂着甲子园的欢声。仿佛不管相隔多远都能听到。 纽约的客场比赛。王牌这回状态似乎不佳。六局下半,四比七落后,泽村上场。没有星星的夜空下球场上惨白惨白的平行光和眼花缭乱的广告牌竟也像夏天最盛的阳光那般紧张灼人。深呼吸的同时无意识地环视一圈观众席,不愧是大城市,几乎座无虚席。 但又和芝加哥主场不太一样。他说不出来。 这天泽村状态极佳,球速频频打破自己的记录,场场完封。气势凌人的投球带动了整个队伍进攻的士气,连对方不太死忠的球迷也开始为他们欢呼。原以为怎么都得耗个延长,最后竟以罗斯福游戏的戏剧性比分将比赛结束在第九局。直到队友们一窝蜂地上来抬他的脚把他扔到半空中,今天的英雄才总算回过神来,大嗓门在球场中央炸开,喊得得比谁都要响亮。 还是不太一样。今天不太一样。 “泽村要不要在纽约市里头逛逛?算是奖励吧。”在更衣室里克里斯问道。他猛点头。 不对,还是别跟克里斯去比较好,他刚参加明星赛还拍了电视广告,肯定在大街上会被包围得动弹不得。 队友和教练听了都拿他们玩笑,克里斯顺便把他们都问了一遍,于是又变成十多个人扎堆去酒吧的情况。鉴于还是回酒店睡觉的优先,他们便陪着“日本乡下来的家伙”去体验一把传说中的纽约地铁。 看那个方向就是曼哈顿,到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自由女神像,我们往那边去好了。当然当然,到东京的话就由你来当导游啦。 东京呢。 泽村嗯嗯啊啊地答应,走了一小会儿神,被人流挤到警戒线的边缘。对面的站台上人也不少,黑黢黢的隧道猛然睁开的眼睛里迸出两道白光。那边即将有车进站了。而他的视线被什么挂住了,像一条锁链绷紧在两段铁轨上面。 不。 等等。 “御幸一也—————!!” 然而那纤细的锁链,连同他的声音,都被进站的列车硬生生地碾了过去。恍惚之际师父似乎推了他一把。泽村转过身拨开层层人流,不要命似得跑上扶手电梯,可以的话他更想直接跨过铁轨跳到对面去。即使隔得那么远,即使被人群所淹没,即使身着西装戴着眼镜的男子一直看着手里的文件始终没抬头,他还是知道那就是御幸。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踏上投手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今天注定有些事情会发生。 而且八成是什么糟糕透顶的事。 跑到对面月台时列车已经走了。人满为患的站台一下像被清空了似的,只剩孤零零的长凳。泽村一边喘着气,近乎绝望地张目四望,双脚不受控制地来回踱步。他不会给自己找也许看错了之类的借口,他甚至莫名自信御幸也知道他在。哪怕一秒也好,假如只有一秒那个人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甚至响应了他的呼声,那么至少就算是相遇过吧,那么至少有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心情能够传达到—— 那又如何呢。 在泽村觉得下一秒就要蹲下来哭出声音的时候,忽然有只手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久不见了,傻村。” 纽约城真的为他带来了那个人。 第5章 八月的纽约意外的炎热。纽约湾原本清凉的海潮,混进过度庞大的城市吃力的喘息中,便成了暑气的一部分,入夜也不得好转。驶进夜晚的玻璃丛林中的出租车有如穿梭在一片纷繁的星云中。车内空调和发动机的声音很响,令御幸平常的说话声显得低沉模糊,几乎不透露什么感情,不带赘余的语词。知道他是第一次来纽约,御幸说,要是这时间还能登上帝国大厦就好了。顺着他伸手指着的方向,泽村仰得脖子发酸,才勉强看见披满星光的摩天楼中杳然独立的银色巨塔。 为什么一定要上那?好看吗? 当然是因为那观光客云集的地方最适合泽村啊。御幸开他玩笑。 一点儿也没变。 他叫了泽村最熟悉的那个称呼,夹起黑色皮革公文包,像捕手一样腾出手掌来接住投手转身挥来的拳头。但是泽村还是蛮不讲理地成功把一拳砸在他脸上。不重,刚好是他愤怒与喜悦的平衡。 “哪有人一见到过去的前辈就揍上来啊。” “谁叫你这么久不联系我!聚会什么的也不出现!不打棒球以后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多少年了我都快数不清了!刚才也想逃掉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哈?你不也从没联系过我吗。” 泽村语塞。一瞬,对面的列车驶去的轰响淹没耳膜。他借机转移了话题。 “所以御幸是特地漂洋过海来看我和师父比赛的?” “对呀——骗你的。刚好来出差然后又顺手买了票而已。” “比赛怎么样?嘿嘿,让你刮目相看了吧。” “想听我表扬你还早了一百年呢——虽然想这么说但的确是fine play。你确实还在前进着,泽村。” 黑色细框眼镜上方,剪短了的刘海下面,两道气宇逼人的剑眉和此刻嘴角扬起的坏笑尤其不相称。可是御幸果然没有变。这个念头让他安心下来。最后那个句子包涵许许多多的意味,但对泽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御幸并没有远离棒球这一点。之后在出租车上,在曼哈顿深夜依旧熙攘的人行道上,他和御幸讨论了那么多比赛的细节,哪球出手时机不够好,本来不该被打到的,之前在芝加哥主场比赛状态更自然些,但今天的气势确实无懈可击。怎么,突然不还嘴了? “放心了。总觉得知道御幸还喜欢棒球就放心了。” 他低头笑起来,第七大道上繁忙的车灯把他的笑容点亮,熄灭,再点亮。他当然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御幸一直在看着他低头微笑的模样。他只知道御幸一直关注着他们的比赛。股票休市时端着早已凉了的咖啡,聚精会神地翻阅着计分表、或者顺手打开了MLB相关新闻的御幸跃然于眼前。表情和高中时代的他没什么两样。专注地托腮,镜片微微反光,褐色的眼睛映得更加深邃,一语不发。与四周格格不入。 御幸承担起责任,带被师父和队友们抛下的他逛曼哈顿。刚从时代广场上的游客堆里挤出来,泽村的肚子在一片人声熙攘中响亮地叫了起来。宵夜想吃什么?前辈我请客。日式的话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居酒屋。说着就领着他,穿过一片足以把他彻底绕晕的大街小巷,无数霓虹色宇宙尘埃以及无数黑夜的核心。泽村紧随其后,视线一直锁在前方的背影上。浅蓝细纹白底的博雷利衬衫,西服外套闲闲地搭在肘上。御幸熟悉纽约。他几乎熟悉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钻石场,而御幸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捕手。半蹲在捕手格也好,像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也好,那18.44米似乎一直横亘在御幸和他之间,不近不远,像紧紧相依的两个世界。 原以为见了面就会明白什么,结果却更胡涂了。 一排四五十层高楼后方的食肆一条街,林立的招牌之间不起眼的日式白灯笼,这时点餐厅里门可罗雀,而不远处的酒吧们则门庭若市。居酒屋介于之间。推开玻璃门,走下狭窄的楼道,掀开帘子,里头别有洞天。木质为主调的装修,打烊了的拉面屋,收银台前的瓷招财猫,七十年代老歌的背景音乐。他仿佛一下从异国回到了东京。两人挑了张靠墙的小方桌坐下,点了油炸豆腐、鸡肉串、烧鲭鱼、蔬菜天妇罗和烧酒,御幸又向他推荐了这家的梅子酒和清酒加苏打水调制的鸡尾酒。喝多了小心明早赶不上飞机,我也不想给师父添麻烦。泽村提醒一句,对方笑了笑,回道,我是被泽村同学小瞧了啊。应酬多了,这点算什么。 服务员离开时,泽村忽然紧张起来。御幸抽出公文包里的平板计算机,而他也埋头装作发短信,写了又删,不时抬头瞅瞅对面那家伙。印象中极少像这样和御幸单独相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偶尔,他们会一起看比赛录像,反省上一场的问题,分析下一场的战术;偶尔,会在牛棚里就再投十球五球的问题讨价还价;偶尔,会在自动贩卖机或者练习场旁边的楼梯上相遇,没营养地斗斗嘴。年少气盛的时候,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够忍受长时间无话,也不会在心里拼命权衡有些话到底能不能说,该说什么。 “泽村在美国适应吗,英语能说多少了?” “勉强能交流吧。复杂的情况下得靠师父翻译。” “来段对话试试?” “免了。你这家伙,还是这么混蛋。” “哈哈。” 沉默。 “御幸还想过再回到球场上吗?” “开玩笑,都多久没锻炼了,连规则都快忘光了。” 他在说谎。 “御幸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啊?” “不分昼夜地盯着股票走势,偶尔和资本家们吃饭喝酒的工作~” “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 沉默。背景音乐亦戛然安静下来。 酒菜都上齐了后,泽村忽然发现了这些饮料的意义。微醺的状态下两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醒着时无法自然说出来的话,都纷纷从心底深处的丛林里夺路而出,在这模糊了地理与时间的小酒馆的角落里。泽村把自己在日职的经历,来到大联盟的奇遇,这年整个赛季的历程都数了个遍。他也第一次听御幸吐槽工作和上司的事。说起在法国和克里斯相遇,以及那打不通的电话,御幸告诉他期间确实跳槽了,对方给他更好的职位和薪资。这在金融界太常见了。估计过一两年还会跳槽,或者辞职自己开公司。 御幸果然没变,对金钱名利就如同对胜利一样执着呢。 当然,我的梦想是弄个自己的棒球俱乐部或者球团呢。这时候应该爆笑,泽村。 有什么好笑的?超棒的啊,超棒!到时候我就去你的球队当ACE吧! 这我得考虑一下,哈哈哈。 情绪随着酒兴而高涨,白色的细颈陶瓷瓶子横七竖八地占满了小桌子。御幸把不知第十几个清酒瓶里倒空。收银台上电子时计跳到了零时。魔法消失的时刻。服务生收拾完桌子,拖完了地,客气地上前来告诉他们,该打烊了。夜晚短暂的纽约导览,隐秘的日式酒吧里一段交谈,第二天一大早回东京或者芝加哥的飞机。这就是他们八年来的全部了。忽然开始,又忽然结束的一切。 如果把威士忌之类的烈酒比作武将,日本酒大概更像是忍者,总让人以为还能再喝一些,隔段时间后才发现已经被不动声色地放倒了。沿着狭窄的楼道往上走,泽村一直靠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御幸上前来,搀着他的胳膊。逞什么强呢,明明自己走起路来也踉踉跄跄。夜空里霓虹灯装点的摩天楼群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像午夜另一场盛大的舞会,精灵的舞会,在人们归家之际悄然开场。 克里斯前辈的手机号是多少?叫他来接你吧? 他像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茫然摇头。大脑的确尚在运转,而且兴奋异常,唯独不懂这么几个单句的意思。这意味着他们要道别了吗?不。最后御幸放弃了询问拍着他的脸颊说,还笑,笨死了。先上我那歇会儿再说吧。于是两人钻进同一辆出租车的后座,泽村像一滩软泥似的倒在出租车皮质座椅上。他觉得很累,想把脑袋靠上身旁御幸的肩膀。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高兴起来,全然把只能在那宽阔温暖的肩头再枕个二十分钟的事实抛在脑后。酒精此夜的魔力是把细小的快乐无限放大而将巨大的伤感无限压抑,八年来的虚空也好,即将到来的别离也好,从此往后茫茫人海中再也不会有这天的奇迹也罢了,这些与此刻就在他身边、带着担忧与一些说不透的情绪看着他的御幸相比全都不值得一提;仿佛只要祈祷的话,时间就能够定格,他就能一直存在于这个人的呼吸中直到全城灯火无数次熄灭又再亮起。 御幸在和司机交谈。几个英文单词钻进他的脑海里。纽约这热浪是有其缘由的,南方的墨西哥湾也许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泽村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抽搐后又像有火在里头烧起来似的,没来得及喊停车便捂紧了嘴。 到酒店的路上吐了两回。司机趁他第三次发作前赶紧在酒店门口把他们扔下。迷迷糊糊之际听到御幸叫来服务生,然后自己便像个沙袋似的被驮到旅馆的房间里。仰躺在软绵绵的床垫上,精油和某种熟悉的气味阻止了睡意对意识的进一步侵袭。啊,没记错的话,是那个人身上的香水味吧。 从前就是个给人添麻烦的家伙。你知道一个醉汉把另一个醉汉搬回来是多么不易的事吗。 御幸泡了杯热茶,给他灌了一大半,自己再把剩下的喝光。没觉得有什么解酒的效果,只不过把口腔里的异味扫空,换成苦涩无味的茶香。御幸靠着床沿坐在地毯上,深褐色的脑袋搁在他的手肘边,几缕不经意的发丝撩过他的皮肤。 “御幸。”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喊了声。没反应,便换了个叫法,“御幸前辈。” 还是没动静。泽村挪开挡在眼前的手臂,仿佛使尽浑身解数才撑起身子,凑到那人的耳朵旁。“御幸一也!”稍微提高音量后对方勉强答应了一声,慵懒疲倦。差点忘了,他也是个醉汉。 “活着?” “嗯。” “睡着了?” “嗯。” “会着凉的。至少到床上来睡吧。” “真的,好冷。” 伸手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掌,果然,冷得像冰一样。酒店里的中央空调正对着他的脑袋吹,而酒精代谢也在消耗身体的能量。上来,给你暖好了床。泽村借着醉意,半开玩笑地托着他的腋下把他往上拽。别搬别搬,我自己能动。喂碰哪呢。坐在地毯上的家伙装模作样地挣扎,两个大男人一上一下在床上扭打成一团。御幸的宝贝眼镜被他摘下来,随手扔在床头柜上。不可思议,皮肤只要隔着衣料触碰在一起,就变得很暖,变热,像被熔化掉似的,变得紧紧贴合不愿意分离。他们都察觉到了。可是谁都停不下来,这贪婪地汲取对方的温度的游戏,没有任何一方会是胜者。他的T恤衫被掀了一半,御幸的衬衫扣子也解开好几个,□□的胸膛急剧起伏着,伴着凌乱急促的呼吸声,像坏掉的鼓风机。压在他身上的御幸表情背光,显得模糊而又温柔,往日始终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瞇起来,再睁大,定定地凝视着他,带着迷人的醉意,仿佛两团幽幽的琥珀色狐火。 “泽村?你为什么在这。” 御幸的声音在微微发抖。而他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手指头轻轻划过他的刘海,脸颊,描摹他下颌骨的轮廓,最后停留在干裂的唇上。指尖冰霜留下的痕迹,却是莫名的烧灼。第二次在青道碰上御幸的时候,似乎也被问过这么一句话。沿着墙根匍匐到他身后、歪戴着帽子的男孩子神色惊讶。后来发生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再说,在球场上打拼的时候有谁会在意呢。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因为入学了。因为想要在这所学校打棒球。因为想要一直打棒球。可他终究没有真正地回答过那天的问题。 “因为我遇到了御幸啊。” 如果注定要夺走他关于这个夜晚一切记忆,那么只要留下这个微笑就好了。记忆里从未见过御幸像这样微笑过,难以抑制、却又那么自然的温和弧线,像许愿的孩子忽然看到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般欣喜。褐色湖泊般的眸子里,只有泽村的身影和他的思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曾经不可接近的世界在他面前敞开一个细小的口子。稍微探进去也没关系,再触碰一下也没关系,变得脆弱了也没关系,感情稍微收敛不住了也在所不惜。隔着五厘米几乎贴着他鼻子的这个人,不是青道的救世主天才捕手,不是身为队伍核心的队长,也不是满世界跑的商界精英,不是记忆里的他,想象中的他,在人类世界里戴着面具斡旋的御幸。 这是离开了钻石场,离开了他所熟悉的世界,却从未淡出过他生命的御幸真正的模样。 两道闷雷声滚过静寂的天顶。零落的雨点拍打在落地窗玻璃上,将纽约不夜城消解,微缩,定影在无数细小的水滴中。下雨了。御幸侧过头看了看窗外,但在他试图撑着床垫起身之际,身下的人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后颈。 既然有过这般相遇,为什么要分开呢。 第6章 早晨八点的飞机。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原以为今晨会有一场暴雨;而透过窗帘缝隙向外眺望到的玻璃楼群正浸泡在祥和的朝阳中,宛如一片雾霭缭绕的金色森林。御幸合上行李箱的时候,泽村翻了个身,砸了咂嘴,梦呓似得小声嘟囔着什么,又沉入未竟的梦乡里。King size的床够宽,再翻好几个身不至于掉下来;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蛹,也不必担心他被冻着。还差什么呢? 御幸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把地下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收拾起来,迭好,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再烧上一壶水,调成保温状态。一切恢复得如此完好,仿佛自从十个小时前遇到泽村之后发生的一切,也皆随黑夜的落幕化作梦境而散去了。 至少,这比一个伤感,笨拙,什么都无法许诺的道别要强得多吧。 东京时间周六午后股票休市时,或者更多是在夜深人静想稍微从那惊心动魄的折线图中逃开一小会儿的时候,御幸就起身去茶水间煮一杯咖啡,挑最喜欢的曼特宁咖啡豆。苦味浓郁,没有一丝的甘酸,像烟草的气味一样能将头脑中睡意熏走。端着咖啡回到小小的玻璃隔间里,他翻开抽屉里最新的棒球杂志,或者打开收藏夹里的网页。近期总体的赛况,关注的那几个名字,他们所在球队的表现;看到花边新闻时总会皱皱眉,虽说作为娱乐也能为人津津乐道。一整套仪式,换了多少次工作都完好地保留下来,最后整个办公室里无人不晓。只不过,渐渐地,愈来愈少人知道御幸亦曾是进军甲子园的领队、备受瞩目的选手。而他本人从不避讳这个话题,甚至将其用作鸡尾酒会上的谈资。好几笔原来不见起色的业务都这么了谈下来,还跟客户建立起不错的私人关系,一起去看比赛,就各自喜欢的球队和球员的话题谈天说地。若被问起离开棒球场的原因,他便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惹了些不该惹的人,当时年纪尚轻,一时气盛,承担起责任离开队伍,却以此为契机,发现了更广阔的世界。 因祸得福,不是吗? 仓持大概不是唯一一个不敢苟同的人。入职的头两年还能偶尔碰碰面,就那么点时间,总要花上些在旧事重提上。所谓过去,就是分别在职棒和金融界的两人为数不多的联系,好比那躺在橱柜的一角,搬家多少次都没舍得扔掉的捕手手套。 “以前总觉得就算我们全都不打棒球了,你也会留在球场上。主要是想不到你这心机重重城府深深性格阴暗恶劣狡猾又爱耍帅的家伙除了捕手还能干什么。” “哈哈,仓持兄太抬举我了。比捕手阴暗的职业多的去了呢。” “话说,你跟泽村的捉迷藏要到什么时候?上次那傻小子又问起你来了。” “谁有工夫跟他捉迷藏,只是天公不作美,不巧聚会都赶上我最忙的时候。” “是的,你一天工作四十八小时,一年工作六百天。” 他叫仓持千万别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那小子,理由是被逮到了准要被刨根问底。是是是,让他别分心专注棒球三十年对吧。仓持白了他一眼,说他即使离开了球场还是为投手们瞎操心的命。 习惯这种东西,一旦养成以后就跟被地缚灵缠上了似的。而且你不也半斤八两吗,泽村的大哥。他嘲笑仓持一见面就老跟他唠叨泽村的事情。 怕你后悔。憋了老半天,仓持来了这么一句。 而且,泽村是笨了点,但也不是傻子。 他微笑着答道,就因为不是傻子,才更不能告诉他。 我啊,觉得只要看到那小子在投手丘上继续闪耀着就好了。 泽村荣纯是个不可思议的名字。一听到这个音节,便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眼前浮现出那家伙大大的明亮的笑容来。电视上,杂志采访上,网络小道消息上出现的泽村有着各种丰富的表情(比如,输掉比赛后哭丧着脸也很有趣),但唯独那笑容具有某种标志性。那也是回忆中最常驻留在泽村脸上的神情,但并不是他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模样。高中毕业的那天,樱花开得并不漂亮,至少不如傍晚绽放在训练场上空的晚霞。泽村拉着他说再接几球,十球,再来十球,他也第一次纵容这小子无限续费。最后实在是没力气继续投了,泽村气喘吁吁,依旧不依不挠地耍赖说,再来几个投接球吧。 行了。到此为止吧。想好了该怎么道别了吗? 他说道,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对面的后辈低下头来,用手臂在脸上一阵乱抹,反而成了大花脸。 这两年来多多指教了!能御幸前辈组成投捕实在是我不肖泽村的一大幸事! 只有这时候才对前辈礼仪周道呢。 御幸前辈也是,只有这时候才有点前辈的样子。 好了别哭了,只要还在这场上,总有机会相遇的,我的搭档。 笨拙而僵硬的鞠躬,颤抖而响亮、带着哭腔的音调。18.44米。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泽村站在投手丘上,唇角扬起的微笑,他眼底闪过的光,被晚天映成淡红色的脸颊上的泪水与汗水,他投球时的动作,细小的癖好和身体前倾的角度。于是那一天,他终究没有往前再迈一步。 这就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投手和捕手,前辈和后辈。除此之外他尚未找出其他的语词来定义彼此的关系,至少,不会有任何词汇能超越“最棒的投捕搭档”。因此他也从来不会去假设,如果自己没有摘下捕手面具,没有离开钻石场,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会不会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他们再度站在彼此的面前,让他看见对面的小投手高举着双臂,斗志的火苗在那双眼瞳中燃成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金色。再也回不去的光景,甚至不曾出现在梦中。 不论如何,他们早已身在不同的世界了。 第7章 如同那夜的骤雨一般短暂,未待朝阳升起,便在晨星的注视下化作水汽而匆匆升腾,离去。纽约依旧暑气蒸人,早晨的曼哈顿一如既往,第七大道上车流繁忙,跛脚的鸽子在行人的脚边起飞又降落。白天的帝国大厦似乎并没有夜晚那般耀眼。那天归队前,泽村还是腾出了一小块时间,顶着炎炎烈日一个人跑去登上帝国大厦顶端的瞭望台。他混在一堆中国游客之间,跟着他们挤到视野最好的栏杆旁边。风很大,地面上的声音变得渺远,有如城市安静的呼吸声。更远处,太阳在纽约湾平静的海面铺了一层,如同银闪闪的雪原。碎光落在他的眼瞳里,刺得泽村不停眨眼,之后过了很久,眼角仍在泛红,眼泪也怎么都止不住。 干脆利落地哭出来该有多好。十多岁的时候很在行的事,现在却似乎无法办到。 比如说,在将梦将醒的朦胧中听到御幸低声告别时,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腕。你别走。 比如说,像曾经在赛场上一样,对他说: 相信我。来依靠我。告诉我你的事情,以及你的心情。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保留。 然而那是在他仍是他的后辈和投手的时候。最棒的搭档。最初让他们的世界相交的那句话,那个词语,那美丽的命运,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不再是捕手的御幸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曾经的搭档、队友、前辈、校友,被陈旧的时光所框定,仅存在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模棱两可的断片? 泽村抬起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模糊了双眼的是什么都好,全都让风给吹散了。层迭的摩天楼尽收眼底。眼前的光景是真实的,在孤独的高处,就像身处在投手丘上。足下是大地亦是深渊。空旷的蓝天的原野几乎触手可及,放眼望去就是整个世界。 他在这里,总与御幸有关。 可是仅此而已。 御幸早就不在这里,不会回来,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为他留下。 这么一想,几欲伸出的手便僵在原处,任由那家伙逃走了。 像一只不曾属于任何人的狐狸,深谙着被驯服的代价。 昨天在地铁站被他扔下的挎包,由队友们捡了回去。从克里斯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和大家一起乘上大巴前往机场准备返回芝加哥,一向聒噪的投手在这不长不短的旅途中一反常态的沉郁,坐在靠窗的位置,时而低头,时而看着窗外。而克里斯坐在他旁边,似乎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开口。 早些时候,我接到御幸的电话了。 徒弟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那惊讶的表情中又带着理所当然的坦然。 他说什么了? 他向我道歉。也拜托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说昨天晚上两个人都是一时冲动,但泽村毕竟是公众人物,让我提醒你以后也该更注意自己的生活作风,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要被狗仔队逮到炒作就不好了。 泽村听着,嘴角僵硬地上翘,最后忍不住干笑出来。笑的声音像哭一样。 这算什么?明明自己已经离开棒球那么久了。还是那么讨人嫌。尽说些自以为是的话。以为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就好,大功告成。 别的不说,最后这点我倒是赞成。 克里斯听他数落完毕,慢慢地补充道。 御幸总是很喜欢一个人想事情。高中的时候,每逢他主动来找我商量你的问题,我都有些高兴。但现在回想起来反而会有些难过,为什么他不直接对你说呢? 可是那时候,也许直到现在,御幸一直都在看着你。 泽村没法像仁慈的长辈一样给自己找借口:冲动是年轻的特权。一层浅薄、脆弱、耽溺的肉体关系,事实上令他和御幸变得更加疏离,让两人的别离变得理所当然,将艰难但必须的交流与思考一并敷衍带过,拒绝撕开血肉相连的保护膜,去探寻彼此的秘密,积了多年的沉甸甸的岁月蹉跎,灰尘掩盖下的温柔与谎言,真实与痛苦。到头来,除掉那夜御幸摘掉眼镜后色泽沉郁的深褐色眼眸,那蔓延在他皮肤上的灼人的体温,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他对这个人依旧一无所知。 如果还剩什么的话,便是此刻躺在运动裤口袋里的一枚小小的戒指。原本是挂在纤细的银链子上的吊坠,昨天还在御幸的脖子上,当他举起手脱掉衬衫时,不偏不倚地落在锁骨之间。大理石雕像的表面栖着一只半透明精灵。他看得出了神。御幸弯下腰压上他,戒指便也闲散地垂在他的胸前,一瞬冰凉直抵心脏。下意识地,泽村伸手握住了那个坠子。 这个吗? 御幸瞇着眼睛,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像从细细金属环表面滑过的,暧昧而无法捕捉的光点。 一份没能送出去的礼物,只好自己戴着 。 真怂!难得御幸一也这么怂。明明高中时候给你应援或者送情书的女孩数都数不清。啊,要说的话现在也一身香水味,一看就知道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要不怎么养成酒后乱来的坏习惯? (虽然,是自己主动在先。) 泽村同学吃醋了? 他嗤之以鼻,摇了摇头,一不小心躲开了御幸的吻,头发擦过对方的颧骨。没送出去的礼物?怎么可能,他走了一小会儿神,揣摩起戒指吊坠背后的故事。朴素而精致的装饰,和这个人如此相称,到底是谁怀揣着忐忑与勇气,深刻而不愿表露的心情,在玻璃柜台晃眼的聚光灯下流连许久,如同在一片沙海中终于寻得了一小颗金粒——只为他而存在的宝物,像某个与生俱来的、与血肉骨骼同属于他身体的某一部分一样。 不管是怎么样的故事都与他泽村荣纯无关,连看客都算不上。 而第二天早晨,在收拾得井井有条、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却赫然发现了本该随那个人一同离开的戒指吊坠。大概是昨晚进行得激烈时不小心掉下来了。银色金属环被遗落在素白的被褥上,在室内黯淡的自然光中,便失去了那令人心魂震慑的动人的光。 毕竟是那家伙重要的东西,总不好直接扔掉,下次还给他好了。有下次么? 怎么都罢。 抱着解恨或者恶作剧似的心态,泽村把戒指往无名指上套。 真奇怪,刚刚好。 走出奥黑尔机场大厅,总算有了些许回归的踏实感。解散前教练发了新的训练日程。接下来是马拉松似的漫长赛季最后一小截冲刺,能不能赢到最后、参加世界大赛就看接下来这个月的表现。过不了几天就是下一场赛事,总教练特意叮嘱他调整好状态,晚上练投完了去室内打击练习场丢给打者看看。言下之意是下次考虑让他首发。泽村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平静的反应让每个队友都感到意外,除了克里斯。高个子老外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要首发吗?这没错。把魂丢在帝国大厦顶上回不来了?当然不。昨天在客场顺利赢下的比赛,夜晚大都会的霓虹灯,帝国大厦,与某个人的短暂交集,安静的日式小酒馆,一瞬的错觉与温存,一场回不去的梦境,戒指吊坠。泽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向这一切道别了,在密歇根湖的潮水气息涌进鼻腔的那一刻;这比纽约湾的携着热浪的海风让人安心得多。尽管如此。 可这里,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 第8章 有段时间,他每夜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城市中央的球场,雪白的灯光,而西南边的夜空里,厚重的黑夜被城市的灯光映成锈红色。他独自站在投手丘上,观察着四周,考虑必要的牵制,却发现垒上的跑者也好,队友们也好,都像石膏像一般岿然不动。观众席空荡荡的,蓝色的座椅像荒凉的大海,而只有一个人站在那中央鼓掌。为他鼓掌。掌声响彻亮堂空寂的球场,被座椅的回声放大,再放大。 是谁呢。 他看不清楚,想跑近一些,却迈不开步子。因为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只有投球而已。投出最好的球来吧。要让那个人看到自己最好的投球。 那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 十月末的阳光神秘复杂,严冬的斜角中混着夏日的金色幻觉,将机场大厅的玻璃抹得透亮。泽村比预定时间到得早一点点,在星巴克门口盯了一会儿大屏幕。接人是比送行好多了的事情,哪怕没什么送行的经验他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此刻大厅里哪些是像自己一样的幸运人,那种忐忑与期盼都写在脸上的笑容里。轰鸣声盖过天空,消失在云里。不知是起飞还是降落。 目标航班平安降落。于是泽村移动到清关通道附近继续等,在那儿他闭着眼睛思考起如何帅气地和久未谋面的青梅竹马打招呼的方法。刚想到第十种的时候忽然被敲了一下脑袋。 “杵在这傻笑什么呢,笨蛋荣纯。” 还是这种打招呼的方法好。令人怀念的好。 “一见面就这么凶,真不愧是若菜。” 他主动走上去接过女孩手里的行李箱拉杆。若菜怔了一小会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绅士了?她花了一些工夫才认出来前面的背影并不是十年前被小伙伴围着的荣纯。他早就不是她的荣纯了。 “最近的比赛怎么样?” “若菜你没看报纸吗?!虽然我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但我们还是没能蝉联冠军宝座,说好了跟师父一起参加世界大赛的,真不甘心!不甘心!” “还有明年后年嘛。” “好冷淡的响应!” 可正如他语气一样,遗憾挖出再大的空洞也会让新的目标补上。还有明年,后年,再一年。调整,再调整,再战。 刚收到青梅竹马的邮件时泽村高兴得差点从床上栽下来。邮件很长,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心情一会儿开心一会儿落寞。若菜说,她十月份去美国玩,顺便来探望他,就呆两天,然后飞去纽约找大学同学。好,好。还有之前说的,和男友的婚礼准备在明年四月举行,问他有没有时间回来参加。四月呢,赛季刚开始,估计够呛。泽村翻了个身,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可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婚礼呀,想去。 泽村还在职棒二军坐板凳的时候,若菜也来东京上大学,两年后交了个同校的男友。之后同学聚会说起这事,差点被仓持学长拆了浑身的关节——你这混球怎么不早告诉我若菜来了东京这件事!他为了求饶,就再透露一个信息,说那男孩子也是大学校队的游击手,音容跟仓持前辈有点微妙的神似,所以一审核就通过了。结果还没说完却差点被拧断脖子(虽然早就习惯了)。为什么呢。 但这之前还有另一件事,说出来大概真的要被灭了。 在酒店把行李放下,他自告奋勇带若菜坐船游芝加哥河和密歇根湖。若菜不紧不慢地说,比起那个更想先去看荣纯比赛和练习的地方。虽说是休息日,练习场上还是不幸碰到了几位勤奋练习的前辈,泽村只好费劲口舌用那蹩脚的英语解释半天,这位不是女朋友,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英语怎么说来着……若菜悠然接过他的话,不愧是考上东京的大学的学霸,口语比他这个在美国呆了大半年的人还顺溜。 他们都注意到了女孩左手无名指的订婚戒指,纷纷恭喜她。泽村却才注意到。在阳光下闪烁着,那么夺目,那么骄傲。像极了那天灯下,那个人脖子上的坠子。 “去坐船吧,若菜。快赶不上看日落了。”他忽然说。话一出来,脑海里那些模糊的影子就自觉散了。 “你急什么?是自己想坐船玩吧?笨蛋。” “才没有呢!虽然我确实没坐过。我可是自从来到第一天就把自己投入艰苦的训练和英文学习当中…” “弱爆了。有点导游的样子好吗。声音小点,又不是小孩子。” 虽然答得毫不客气,若菜还是随他去了。两人来到密歇根大街码头,刚好赶上一趟即将出发的游船。十月末湖上的游人远没有夏季多,随着秋风变得逐渐冷清,也许再过一个多月就即将迎来冰封。连他也还没见过冰封的密歇根湖。两人站在甲板能看到大楼的那一侧。若菜问他每幢楼的名字,他只看着眼熟,一个也答不上来。又没人在晨跑的时候告诉他。 “帝国大厦。” “哈?芝加哥也有帝国大厦?” 若菜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但他没注意到。携着潮气的风撩起女孩及肩的长发,拂得他脸上痒痒的。上次在东京道别时若菜还蓄着初中那会儿的短发,现在不一样了。她说这样穿婚纱好看,自己要当个最漂亮的新娘子。明年四月的时候,该能蓄到盘起来的长度了吧。 船正开到河口附近,若菜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又马上收起来,眉头微微皱起来,却忍俊不禁。继续看着湖上的风景。 “那笨蛋,问我要不要倒时差,飞机上有没有睡着。少瞧不起人。对了,帮我拍张照片发给他。” “那谁一直惦记着你呢,真是个不错的家伙,我的眼光就是无可挑剔。”泽村边拍照边念叨。 “可不是呢。人家带的那群高中生今年又进准决赛了,才刚参加了夏甲,不错吧?更重要的是他可是会主动发短信跟我说‘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看着我成长’的人,跟某人真是天壤之别。” “你还真好意思自产自销……好痛!求放过!”脚背几乎被高跟鞋碾进去了。 ——我喜欢荣纯。跟青梅竹马不同的那种喜欢。 到东京上大学第一学期的情人节,她对泽村这么说。想象过无数遍他的回答,比如说,我现在打棒球无法分心。比如说,若菜你是好人,可我有喜欢的人。可是看了那么多少女漫画,怎么感情上还能迟钝到这地步?他比她想象的还慌张,憋了半天,之说了一句,我不太明白,这种事情。那就先约会试试看?稀里胡涂地约会了几次,牵上了手,却还是觉得小时候牵着要安心的多。而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了一个秘密,连泽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其实她早该察觉了,自从五年前荣纯从东京回来、决定去青道那时候起。荣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天他遇到了谁,看到了什么。可是从那天起心里某个角落就有个模糊的声音对她说,荣纯不会回到长野,不会回到她身边。再也不会了。 他们照样约会。像一对亲密的朋友,一起看棒球比赛,看电影,去书店买少女漫画杂志,一起讨论最近在追求她的外校男孩。而她唯独没有告诉他,关于他的事情。小小的报复。 密歇根湖上的夕阳描摹的泽村的侧脸,忽然让她觉得有些内疚。 “那家伙,我说我家那位,是御幸前辈的大学学弟。两人还在同一个校队。之前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对,就像这样。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即使藏在夕阳的几重阴影中,那双眸子也骤然变得明亮起来。我之前还期望过,如果荣纯只是对感情稀里胡涂的话,说不定哪天还会回到我身边来。但没关系,早就没关系了。 现在的我只想知道,如果这颗心确实早已有个归处,它到底在哪儿?又为何迟迟未归? “上次他参加完同学聚会回来,一直念叨着御幸学长怎么又没来。我想起荣纯也提过,是因为队里发生了暴力事件吧。不,那点事怎么会成为御幸学长离开棒球的理由,那种事情。他又告诉我,在他二年级的时候,他们校队和另一个有点无赖的球队起了点冲突,几个四年级学长的选秀都受到了影响。那时候御幸学长还带领他们重振士气,走出事件的阴影。可是没过多久他却提出要离开球队,大家都觉得很意外,监督也没少找他,但是他说什么都没有留下,说是家里有些状况,执意离开。那之后他马上转到本校的金融系,还在一年内毕业了,那时候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些前辈才透露,是他家里生意的问题。我听着倒觉得挺奇怪的,当上职棒选手的话,不也能解决经济问题吗?” “不,他大概考虑了很多很多,才最终决定选择这个最优解。那么自以为是的家伙,从来不找人商量,但让人不甘心的是,他的选择似乎总没错。” 她回头看着泽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柔和,模糊,深深地陷进回忆的泥淖里。他想到他们最初进入甲子园的那张比赛,带着伤迎战的御幸脸上那笑容。御幸自己一定清楚无比——一直站在钻石场上的自己,除了棒球的乐趣什么都不在乎,当然也拯救不了最重要的东西。 “谢谢你,若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毫不掩饰的笑容,多久没有看到过了,多久没有在她面前展露过了。这个回礼,她很喜欢。 “怎么回事,尽说些不像荣纯会说的话。”而她也忍俊不禁,“为了感谢我,来长野参加婚礼吧。阿信他们都说了会来,就差你了。” “早说嘛,早说嘛!我明天就找师父商量去!不管什么比赛都没有青梅竹马的人生大事重要!” “你得说到做到才行。” 夕阳即将沉落的时候,游船掉了个头,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水域。若菜说,这哪是湖,简直比东京湾还广阔。 空阔的水域总让人觉得地球实际上是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平面。两个人在这世界上相遇,相视而笑,擦肩而过,背靠着背,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心里总幻想着,即使饶了一大圈或者走偏了,也能在这球面上某处相会,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像理所当然的奇迹出现在地平线的边缘——谁知,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幻景。伪装成真理的自欺欺人与怯懦。美丽的希望只是个谎言。在那个路口,错开了,就再也不会遇上。 是这样吗? 泽村忽然觉得,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些。 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的扑面而来。他可以伸出手用指尖描画那个影子。 他迈开步子,希望走上前去。任由他逃走的人是自己,杵在他的世界之外的人也是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到的人,胡涂而怯懦的人,一无所知的人。 如果绕着最初的路,回到彼此交汇的地方,沿着时光流逝的轨道,一定能再相遇吧。 第9章 冬训暂告一段落。感恩节那天下了点小雪,在风里打着旋儿,砸在人脸上又凉又疼。泽村在温暖的厨房里削土豆皮,两层窗玻璃外是风的低语,门外则传来师母和小克里斯的说话声。和下午四点微暗的天色相比,两边都明亮得不真实,随着暖黄的光在玻璃上晃着晃着就模糊了。 聚精会神帮师父准备感恩节大餐,发什么呆!泽村责备自己,晃了晃脑袋,一不小心把土豆皮甩到了进来看烤箱里火鸡状态的克里斯脸上。师父当然不会让他为这点破事土下座道歉。今天可是向身边的人表达感恩的日子。 “泽村。谢谢你。” 皮削到一半的土豆从泽村手里滑下来,滚到厨房某个角落。 “师、师父突然那么见外干嘛?我受不起……” “今天不是感恩节吗?这些话我早就该说了。那时候,连我都不相信自己能重返赛场的时候,告诉我不能轻言放弃的就是你,比我自己还要相信自己的人就是你。高中仅此一次搭档的机会,对我而言既是遗憾,也是契机。但是,你看,人和人的联系是可以重新创造的。就像我们一样。泽村,谢谢你和我相遇。” “哪里,我才是。我才是,只要能跟师父再组成投捕就够了…”泽村脸颊两旁浮起那熟悉的小红晕。他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 “我也得感谢那位让我来到青道的人。”克里斯帮他捡起掉下的土豆,继续说道,“还有另一位让泽村来到青道的人,也是让泽村来到这里的人。” 手里的活儿又停了下来。 “前几天,球团一位董事告诉我,去年他和某位日本的商业伙伴在酒会上相识,同是球迷的两人谈话格外投机。那位日本友人竟也是棒球名门高中出身,还是我的学弟。他还向他推荐了一位投手,说那位投手若能和我搭档一定能非常有趣。他对那个日本人说的事情很感兴趣,就照做了,结果确实如那人所言。他非常期待我们明年的比赛。如果你能同那个人见面,请代我向他表示感谢,好吗?如果说联系着你我的是这钻石场,那么联系着你们的一定是比投捕还要深远的东西吧。” “师父,我……” “总之,先吃一顿感恩节晚餐吧。我要烤苹果派,能先帮我准备吗 ?” 饭后,泽村正打算收拾碗碟去厨房,却被小克里斯缠上了,抱着他的小腿耍赖不肯放。师父苦笑着耸了耸肩,没办法,泽村,你陪陪他吧?泽村任小家伙牵着自己到客厅,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面前摊满了各式各样的故事书,真不愧是克里斯前辈家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个文化人。小家伙在书堆中一阵翻找,肉乎乎的小手揪出一本递到他面前来。 “上次没读完的故事!” 泽村眨了眨眼睛,接过书。 “啊,对了。”是小王子的故事。小王子和那只害怕被驯服的狐狸的故事。小克里斯坐在他对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慢慢翻到上次断下的那一页,慢慢清了清嗓子,慢慢张了张嘴,发出了声音。 …… 可是,狐狸又把话题拉回来: “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是,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还有,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金黄色的麦子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狐狸沉默不语,久久地看着小王子。 “请你驯服我吧!”他说。 …… 就这样,小王子驯服了狐狸。当出发的时刻就快要到来时:“啊!”狐狸说,“我一定会哭的。” “这是你的过错,”小王子说,“我本来并不想给你任何痛苦,可你却要我驯服你……” “正是如此。”狐狸说。 “你可就要哭了!”小王子说。 “当然咯。”狐狸说。 “那么你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由于麦子颜色的缘故,我还是得到了好处。”狐狸说。 泽村觉得自己必须要停顿一会儿。他现在的声音并不好听,一股潮气涌到鼻腔里,让某种根系在他左胸里疯狂地成长起来,那儿一直隐隐作痛。小克里斯疑惑地歪头看着他,然后起身,小跑着到茶几边抽几块餐巾纸,又跑回来递给他。泽村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上面全是泪。 “谢谢。” “你也感到难过吗?像狐狸先生一样。” “不。我在生气。” “生谁的气?” “我生狐狸的气。除此之外我也生小王子的气。” “为什么?” “狐狸爱说谎。他知道那麦子颜色无法让他得到任何好处,因为他再也听不到脚步声了。而小王子没有为他驯服的事物付出任何东西。他没有负起责任来。” “责任,这很重要吗?” “这是被驯服的唯一好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驯服了以后,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成为恋人?永远在一起?在睡梦中醒来,借着熹微的晨光看着那个人熟睡的侧脸,数着他头上新长出来的白发和因为熬夜而有增无减的鱼尾纹。在饭桌上听他说着天书般的时政经济、不、至少还有棒球这么个永恒的话题;偶尔还能去公园的草坪上玩玩投接球;在这边似乎还能养个小鬼,带他打棒球,争论着要将他培养成投手还是捕手。 而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爱并不都是值得祝福的。 八年前在夕阳金染的训练场上,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告别的时候,彼此早已心照不宣。藏在眼神和言语之中,那细小的思慕,温柔与躲闪,都被那烈火一样的夕阳烧尽,与黑夜化为一体。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保险单、合约复印件等一堆重要文件中找出那枚戒指来。他在灯下端详着那枚戒指,透过那个指头直径的圈看着灯光和窗户上自己的倒影。 ——一份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惊得他手一抖。泽村从转椅上跳起来,从搁在墙角的背包里一阵乱掏找出手机。他又忘了看来电显示。心脏那阵奇特的骚动几乎盖过他的鼓膜,盖过话筒另一头传来的说话声。 “荣纯君吗?还没睡吧?” 并非期待,却也是个怀念的人声。泽村在起雾的记忆里搜索了好一阵子。 “小春?”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倒映在窗户上的那个笑容傻透了。 “小春!!!” 小凑特地来电问他什么时候回日本。想我了吗?没有我果然不行吧!听他和高中时候一样得意幼稚的语气,小凑非但没泼他冷水,还笑着应道,是啊,当然。我们年底想办个十周年大聚会,想问荣纯君和克里斯前辈那时候方不方便回国。 哦!我从太平洋游回来也不会缺席的! 你是可以游太平洋,难道克里斯前辈也要跟你一起游吗…… 小凑话里话外都在吐槽他在美国呆久了智商又下降了,但两人还是开心地东扯西扯,反正skype打跨国电话便宜。嗯,也有邀请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前辈们,毕竟是十周年,希望大家都能到齐呢。带上家眷也大欢迎,大家早就想见见前辈夫人和小克斯里前辈了。你猜提出这个主意的是谁?是晓君!想不到吧。他念叨了半年,真受不了。本来说弄个一年级同学会就好,晓君非要把学长们也都拉过来。 学长们。他忽然觉得小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像被洋流送走了似的。或者混了一些杂声,一些记忆与愿望的融合体。掌心里那枚戒指忽然变得异常沉重。 “对了,小春。”他咽了咽口水,“御幸……学长,他这次会参加吗?” “荣纯君,果然这么问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仓持学长说他家出了些事情,今年大概也不会参加。但他又说,如果荣纯君问起来的话就把御幸学长的联系方式给你。荣纯君,你还在听吗?荣纯君?” “嗯。没事,不用了,谢谢你,小春。我马上就买票到东京去。我马上就去。” 第10章 “再见了。”小王子说道。 “再见。”狐狸说。“喏,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 “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狐狸说,“可是,你不应该忘记它。你现在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泽村难得没有一上飞机就倒头呼呼大睡,而是读起刚在书店里买的书来,而且还是英文书。他花了两个多小时读完了这个短短的故事,长长地吐了口气,把身旁的舷窗拉起一点点来。身在一万米高空看到的星空和地表没什么不同,也没有拥挤多少。椅背上的小荧幕上显示着飞行距离与位置。他们在飞往更深的黑夜中。 他把舷窗又拉下来,闭起眼睛。 抵达成田机场的时候是次日深夜。泽村背上自己唯一的行李,一个North Face双肩包,径直出关,找到等出租车的长队伍。天上没有星星,地平线尽头有微红的云,是太阳,还是城市不眠的梦境?这是他出国后第一次回到东京来,像回家一样,没有订旅馆,也没打算去找。如果在刚才那个大厅右转到地铁站,就有联结通往长野的新干线的列车。可那并不是他的目的地。 有些东西,要还给一个人。 那是些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非去不可,非现在不可。 十五个小时前在机场大厅,他接到了师父的电话。听他这么说,克里斯没回答什么,只是让他记下一个地址。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儿。祝你好运,泽村。 突然觉得,有点羡慕师父呢。 泽村坐在出租车上,手里捏着师父告诉他的地址,攥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上面的字就会脱落,消失掉。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岔道口,说,再往前走一点点就是了,再往前不好调头。车灯消失的单行道上,只剩下一盏路灯注视着他。半夜的居民区格外安静,能听到猫咪在围墙上走动时的脚步声。远处似乎有烟火的响声,夜空里却不见那美丽的花朵绽放。 泽村在岔道口拐错了方向。左前方有一片宽阔的空地,远看还以为是个小公园,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棒球练习场。大概每到下午,就会被小学生或者初中生占据。他能想象出这场景。除了青道附近方圆五里,东京没有任何一个区能让他觉得如此亲切熟悉。这里是江户川区,是那个人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在师父的照片里出现过的地方。 他还记得在克里斯家看到过的照片。棒球帽歪戴的矮个子男孩,那藏在镜片后天真而又狡黠的双眼,像两面明亮的镜子,在两人相见之初就映照出他的心。御幸总告诉他这就是最好的投捕搭档的证明,仿佛他也必须这么告诉自己,让自己这么相信着。那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想过去深究什么。为什么即使离开了钻石场,还一直移不开锁在那个人身上的视线。为什么即使感受到了那灵魂的温度,却再也不能相见。为什么再也不相见,却执着地用话语拼凑出对方的模样。话语,这像雪花一样可塑,脆弱而不忠实的媒介,经由一些温柔之人的祝福,也能砌成一条坚固的小路,被思念的萤火点亮,通往他的心真正的方向。 掌声依然在他的梦境中回响。那模糊容颜的真实依然藏在话语的森林之中。那是自己遗忘在八年前的宝物;他只知道要去把他找出来。在那些时光的荆棘长得更繁茂之前,抵达那个人近乎闭合的世界。 泽村在路旁多站了一会儿。犹如在响应他的某种思绪,路灯下的空地切换成黄昏的风景。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背着那与他身形不符的大包迎面走来,从他身边擦过,沿着他来时的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明知是幻觉,泽村却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像着魔似的。连迎面扑来的风都充斥着下午训练结束后的尘土干燥的气息。 快步变成了小跑,他怎么都追不上那个男孩。 那个名字的短促音节,几乎从他喉管里涌出来,又让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化作迷蒙了双眼的水汽。 男孩子的身影在一栋两层的独立小楼附近消失了。泽村抬起头,只依稀看到被拆掉的招牌的痕迹,又对照了一下快被揉碎了的纸片上写下的御幸家的地址。手指稍一松懈,深秋的风就把那纸条卷走了,卷到无尽的黑暗里。 楼两边没有路灯,但他能看清紧闭的铁闸门上贴着“已售”两个大字。门的一角搁着个香炉,几束似乎被风干了的墨菊。 泽村?你为什么会在这。 如果又这么问起,那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因为御幸一直在等,等我再找到你,再和你相遇一次,再自不量力地替你分摊什么。幸福或者伤痛,是什么都好。哪怕你一直躲着,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因为你不再是我的队长,我的搭档,我的学长,不再是曾经联系着我们的一切。 那么就由我来重新构筑这个联系吧。 不论要穿越多少光阴与距离。 泽村背靠着那栋小楼,慢慢坐下,脸埋在膝盖之间,像蜷成一团的流浪猫咪,回想着某个回不去的温暖的地方。记忆的余温,风一吹就散了。 干燥的风里飘过一些冰凉湿润的雨水,令他想起芝加哥的小雪。 他也许打算就这么在江户川区某条街道某栋被抛弃的旧楼前睡一晚,于是保持着这流浪猫咪的姿势一直坐着。这是个安静美好的地方,仿佛离东京很远很远。他能依稀听到远处汽车引擎的声音。几条街外江户川的流水声。还有零零落落的雨声,渐强渐弱。 最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清脆地踏在水里。一定是上好的防水皮鞋,平时擦得锃亮,也不在乎这时候溅上些雨水。还有水滴在伞上的声音。还有几乎没过一切的,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他用手指抠紧了自己的胳膊。 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在这声音最强时停下,刚好就停在他面前。 ——你为什么会在这? 谁都没有问什么。那个人收起伞,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像另一只流浪猫,依偎着他,肩膀贴着肩膀,像是在取暖。伞和新买的花束放在一边。 雨快要停了。泽村抬起头来。夜空中的云正在散去,隐约透出一轮细长的新月。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刚下班?” “对呀。哪像你们这么好,放感恩节长假。” 他侧过头看着御幸,对方也看着他,又戴上那幅最熟悉的坏笑着的面具。那么自己又是什么表情呢?都没关系。泽村把左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被自己体温捂暖了的白金制小玩意。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一份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御幸的脸上透出一瞬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神情,从他掌心里接过那枚戒指,但没让他把手缩回去。像过去检查他的投手的手指状态一样,御幸用另一只手的五指将他的手指撑开。十指相扣的姿势短暂地保持了一会儿,御幸缩回手的同时拉住了他的无名指,轻轻把戒指套上去。 “谢谢你来把它还给我。这次我终于能把礼物送出去了。”他笑着说。 “说明一下吧,御幸一也。”泽村语调平静。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也没太惊讶。 “这是母亲的遗物。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生意出了问题,资金周转不济,我让父亲拿去当掉,稍微缓解一些家里的困难,父亲却说唯独这个不行,这是母亲留给你的,要让你送给未来的爱人。当时的我觉得毫无意义,却拿他没辙,就跟他也拿我没辙一样。不管他说什么,多么不希望,我还是离开了棒球场,以最实际的方式守护自己的家。直到父亲去世之前,我依然这么想,到纽约去找能动手术的医生,想继续与一些不可抗的事情对抗下去。但是已经够了。回家的时候,父亲把一切交给我,包括生意和房产权,以及他的建议。这回,最后一次,我决定听他的 。” 泽村没说什么。他责怪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无知竟能到达如此地步。御幸没有躲着,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在一个人的战场上。但他同时感到惊喜,甚至感到自豪,他第一次听御幸亲口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也许是这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的事情。他还了戒指。但是还有别的东西,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御幸一直守护着的东西。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像这个坚强的人一样守护些什么。 “那么,我们来构筑一个家吧。” 御幸愣了一下,然后仰头笑起来,笑声让夜色显得越发静寂。泽村依然瞪着那双大眼睛盯着他,有一点点愠色,但都被坚决的心意盖过了。 “抱歉。”他终于不再笑了。头重重地抵在墙根上,“没想到回到这里,还能听见有人对我说‘欢迎回来’。能再说一遍吗。” “欢迎回来,御幸。” 然后他伸出戴上戒指地那只手去握住御幸的右手,这回是如此长久地,紧紧地相扣。他们就这样拉着对方起身,一起献上墨菊,一起上香,然后,一起就这样走下去。他们还有很多彼此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泽村的训练和日程表,比如御幸的工作内容和新住址。但是他们会渐渐知道的。 FIN.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